Narcissa09

凹3:NarcissaLam

【维海】黑色垂耳兔

原作向

仅是我对卡维角色资料补全的一种浅显尝试,含大量内鬼以及私设。

简单讲三个童话故事以及对家和家人定义的探讨。

标题来源于卡尔维诺《黑羊》,不合群之信仰者的伟大与悲哀。

 

注:因文本存在语言歧义缘故,卡维母亲在本篇定为《建筑绘图基础》的作者法拉娜

 

 


在与母亲再度重逢的那日,面对着在镜湖上折射出倒影的玫瑰幻国,卡维将会回想起,他与艾尔海森踏上旅程的那段时光。[1]

 

他的手有些难以自制的颤抖,指尖在书架堆叠的书脊上飞快掠过,首序字母在视线下如游鱼般滑走。

 

没有,都没有。卡维焦躁地攥住头发,乱翘的发尾被拧作一团,他朝书房喊:“这也太乱了,艾尔海森——你有没有看见我那个绘本?”

 

“找不到书?我倒是觉得它们都被放在了显眼的位置。”那冷淡的嗓音将他的问题抛回去。艾尔海森从书房中走出,随手将茶几上垒砌起高塔的书堆正位。

 

绘本的位置实际上非常显眼,既没有被放在旮旯,也没有被其他书本压着。而被其盖住了封皮的,反倒还有一本翡翠色封面的书。艾尔海森轻而易举地从中找到跟随了这间屋子里另一人十余年的《建筑绘图基础》。

 

说是《建筑绘图基础》,其实并不尽然。它的封皮以及书页之间空白的位置占满了黑色墨水,语句和涂鸦横于其上,甚至还夹着许多以及有些褪色的草稿,将书撑得格外厚实。

 

更像是一册旧绘图本。

 

见状,卡维如释重负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金发,向艾尔海森的方向摊开掌心,示意让他把书交给自己。而此刻,卡维手腕上的青色血管牵连着手掌,略微神经性的抖动尚未停止,一直蔓延至指尖。

 

独属于观察者的锐利双目顷刻间扎穿了他心底的徘徊着的迷雾。艾尔海森没有第一时间将它交给卡维,而是伫立在原地,无声且不可动摇地询问对方此刻局促不安的原因。

 

“好吧、好吧,是我母亲来信了。”卡维无奈地阖上双目,把被叠出强迫性工整折痕的信纸抽出,拍到艾尔海森手上,和他交换了绘本。

 

这本书在母亲离开后,不知不觉地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只有当他切实地握住绘本时,才能够感到自己的生活是可控的,才可以将苦闷于心底的话语托出。

 

“先前,我以为她不会再提起关于建筑设计的任何事了。”他顿了顿,敲击信纸,“她居然提到了……那篇残次品。”

 

曾经共同合作,却最终以分道扬镳为结局的课题,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两道陈年伤疤在现实面前再一次被揭开,卡维偏过头,“她在信中谈到了枫丹房屋的承重结构,在研究典籍的时候遇到了资料语法词句缺失的问题。”

 

即便当初课题是以赤王文明为依托的研究而非枫丹,但是对于学者而言,它们均有共通之处。

 

对于母亲那礼貌而克制的用词,和并不完全是出于研究目的的邀请,卡维自知目前的自己断然不可能拒绝。而当初课题的发起者艾尔海森也同样被法拉娜提及,她希望通过儿子牵线搭桥认识这名同样杰出的学者。

 

“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去枫丹找她吗?作为课题的发起人。”作为我灵魂的半身。卡维将面前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和那本翠色的书尽收眼底。

 

艾尔海森垂下眼睫,将绘本下压着的翡翠色封皮的书拾起,思绪轮转——也许是加诸于他身的沉重镣铐令他不敢再报忧,亦或者是想要在最亲近之人面前,勉强保留最后一分岌岌可危的尊严,卡维到现在都没有告知法拉娜自己已经破产并且借住在后辈家中这件事。

 

所以,她可能也从未想到过,如果不是在这个时间节点,卡维有可能就会因为不情愿联系自己而选择推脱掉与母亲的会面。

 

卡维与法拉娜之间的隔阂早在他父亲死去的那一刻便存在,在沙漠流沙与时光的侵蚀之下,过往的亲缘关系变得残破不堪。可惜的是,即便是在葱郁湿润的雨林,藤蔓也早已将卡维同自己的关联彻底支离。这两段对过去的割舍彻底扎穿了脆弱的心脏,它们不可逆转,最终只能化作叹息与泪水。

 

现在的卡维能够答应母亲的邀约,除却他和艾尔海森关系的转变,以及信件明面的理由外,背后更多的,还是交织着对曾经的家人的复杂情绪在暗流涌动。不过,代理大贤者本人并不愿意多纠结于陈年往事,他只着眼于这次难得的学术交流。

 

他点点头,“旅途所花费时间一周足以,稍后我会去教令院报备。”

 

次日清晨,咖啡打磨声渐停,热水被浇筑其上,蒸腾的香气四溢。客厅内,翡翠封皮的厚书被艾尔海森装入背囊,这是他每次出远门的习惯。

 

卡维端着两杯新做的咖啡进入客厅,眼尖地再次注意到这一细节。此前出于对艾尔海森本人对这本书的重视程度,他从未翻看过里面的内容。

 

但也许是昨日翻找绘本的同时也见到了这抹翠色,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说起来,你那本书里面是什么内容?明明在正式场合你都从不拿出来看。”

 

卡维装作毫不在意地埋头嘬饮杯中苦涩的液体,思考却跟随话语同时进行。不是用于学术,却能够被艾尔海森这类极简主义的践行者带出远门,那么它一定有着自己特殊的含义。

 

艾尔海森看透了他的心思,抬眼望向他,“和你的绘本差不多。不过并不是什么有用的资料,我也不介意里面的内容被人看到。”书被递给了卡维。

 

此刻,破旧的绘本和干净崭新的翡色封皮书都被卡维端在手中,他得愿以偿地翻开那本书。出乎意料的是,目录非常简短,只有寥寥三行和艾尔海森风格大相庭径的童话标题。

 

卡维扬起一边眉毛,“怎么,原来你也会看这么有童真的书。”他细细翻了翻书页,粗略地阅读片刻,向艾尔海森抛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故事看上去还不错,介意多借我看几天吗?”

 

“谢谢。随意。”后者接过卡维递过来的咖啡,拿起涂满果酱的面包片咬下一口。

 

卡维收回目光,在艾尔海森对面的座位落座,边喝着咖啡边摊开了书本目录上的第一个故事。用小小的花体字写成的标题安静地搁置在左上角。

 

……

 

奥摩斯港内,港口升降机承载着商船来往的货物,在白昼中不停歇地运作,它与那不远处的地标式建筑古灯塔翘首相望。每当夜幕升起时,灯塔上的照明光便会铺满整片粼粼的海洋,为远航的船只指明方向。

 

人们都称赞这是须弥最负盛名的建筑设计师的杰作,是他为奥摩斯港的昼夜点缀繁星。

 

“咳咳!”卡维清了清嗓子,矫健地跳到木箱上,将那脆弱不堪的木板踩得嘎吱作响。此时在口口相传的故事中芳名流传的大建筑师卡维本人,却只是用双手高高举起一块几乎看不出具体形状的积木拼接物,他甚至调整着角度转动身体,令围观的人群看得更加仔细。

 

积木在那双手中仿佛是颗炽热耀眼的太阳,散发着格外引人注目的光芒,简陋不堪的线条和构建方式被展示出抽象的美感。

 

掠过天穹的海鸥也止住了翕动的双翼降落,来往的人们停下手中的工作,伫立并向他致以好奇的视线,嘈杂喧闹的奥摩斯港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卡维没有太多在意他人的目光,仅对着箱子下簇拥着他的几个带着期待眼神的孩子投去自信的微笑,然后便开始了他的宣讲。

 

“它并不符合大众主流的审美,无论是风格还是创意都并不算成熟。”

 

出人意料的开头像水滴溅入油锅,底下窃窃私语乍起。

 

然而发言者丝毫不受影响,他的话语依旧顺畅:“但是,我们都必须要清楚地明白,须弥流行的审美只是大家眼中对于美的最大公约数、不那么全面的集合。我从不否认美的确有界定,可是仅凭对于‘大家’的定义是须弥人的这种一家之言,难免有失偏颇,外观并不能完全评判它的内核。”

 

卡维曲起食指敲了敲这座简陋的积木建筑,接着说:“况且,美并非是建筑的所有。”

 

他跳下木箱。在人们像晚汐般后退,自觉给他流出的那小片空地中,轻巧地将这块积木拼接建筑搁置在地上,单膝跪地,从腰带中摸出一支彩笔。

 

原本立体有型的积木建筑堆,被卡维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平面的拆解形态。他的手是铺天的浪潮,顷刻间便将建筑拍打于地面,将其维度下调、在石砖上延展开。立体图形于他脑海中,不过是具象化的、能够随意被这双手转动和拆分的种种部件的聚合体。

 

他没有借助任何画图工具,只是用无名指和小指撑在粗粝的地砖上以作支点,其余的手指稳住画笔,简易而娴熟的线条便跃然于地面。

 

“美并非是建筑的所有,它依存于安全与稳固。”卡维抽出了其中一根积木,看上去并不那么结实的积木建筑块没有坍塌。

 

随着他的不断动作,积木建筑旁被抽出的积木块也越来越多,可是最初的建筑核心却依旧屹立不倒。直至最后仅剩那唯一一根代表着支撑梁柱的积木尚存,它在空中巍巍。

 

在雨林中,倾斜不平的地面与频发的雨季常使山体破裂、洪水倾泻。同时,在虫鸟以及雨水的侵蚀下,在城外定居的人们时常面临着自然的威胁。此时,家的安全便是建筑存在的所有意义,稳固则等同于他们对美的所有认知。

 

卡维看向脸上流露出似懂非懂神情的人群,抿了抿嘴角。手指按住刚才的梁柱,不同形状的积木块被迅速地拼接重组,一座同先前的形态有几分相似的精巧宫殿初具雏形。

 

几个瞬息间,它从无到有,在原地轰然而起。支离砖石被嵌入墙体,层层垒高,直至巍峨耸立的圆顶直入云霄,积木上繁杂的图纹在那一刹那化作须弥的丛林与砂石。园林植被错落有致,喷泉汩汩,鸢鸟啼鸣,将所有人都拖入梦幻泡影。

 

在建成的最后的一刻,“在兼顾安全性的同时,外观稍作改进……”,卡维的话语又将人们拉回现实,泡影被戳破,宏伟高大的幻觉顷刻间便塌缩回垒叠于地面的小小积木堆。

 

卡维笑意盈盈地转头看向积木建筑的原作者。那个孩子瞳孔直勾勾倒映着卡维修改过后的那堆积木,迟迟难以回神。

 

直至人群退散,他依旧伫立在卡维身旁,专注地拆分重组着积木,时不时向对方询问建筑知识。他的同伴们扣弄着手上的草结,一边分出些许好奇的目光看着两人的动作。

 

卡维闲着无事,索性随意地蹲在地上继续用笔写写画画,给后来的探索者讲解建筑基础入门理论。谈笑间,他惯性地想要翻找压在箱子里层的旧图绘本,用上面的例图更好地表达他语言中相对抽象的部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的笑意略微黯淡了下来。

 

敏锐的孩童注意到了卡维神色的变化,担忧地倾身问道:“哥哥,怎么了?”

 

“啊?啊……没事”卡维摆摆手,打起精神继续刚才的话题。

 

水色泛着透亮的蓝,光在上面碎成块状的影。

 

卡维从一开始的无所事事,到碰巧看见几个在玩积木的孩童,再到得到他们的同意后拿着积木建筑,对着奥摩斯港的所有人进行简陋的即兴建筑讲座,最后甚至连一对一单独辅导工作都已经结束。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艾尔海森在奥摩斯港办理出港手续尚未回归。

 

卡维枯等片刻后,蹲坐在码头的木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拨弄着清澈的水面,将在浅水区休憩的草鱼搅醒,鱼尾一摆,翕忽着游去远方。

 

当艾尔海森乘坐着升降机下来的时候,卡维身上那拖在地面上的两条过长的金红色披风尾便映入眼帘,有些破旧的旧图绘本被搁置在梅赫拉克上,他用手掌按住它,良久未动,不知在水边思考着什么。

 

庞大的奥摩斯港仿佛一道不可抹去的巨型黑影,重重地压在卡维身上。

 

艾尔海森远远地朝着他的方向走去,正欲开口。

 

“谢谢你今天告诉了我这么多!”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推搡着挤到卡维面前。艾尔海森将喉头里的话收回,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幕:被推出来有些腼腆的少年将手里编制好的花环,轻放在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卡维头上,随后向他快速地鞠了个躬,便跑得无影无踪。

 

那双绯红色的眼睛慢半拍地眨了眨,在听到身后木板被人踩挤的嘎吱声后依旧没有醒神。一直持续到艾尔海森把他头上的花环扶正,才像被上了发条的玩偶般突兀地开口:“艾尔海森,她会高兴吗?”

 

卡维就着艾尔海森伸过来的手的力道一个猛劲儿起身,继续道:“对,你那本书我刚刚等你的时候看了第一个故事。”他想了想,“是叫……‘黑色垂耳兔’?”

 

“哦?是吗。”艾尔海森把票递给检票员。

 

“我建议你不妨换一个角度思考,倘若法拉娜不愿意再见到你,那么她就根本不可能送出这封信。”

 

被剪过的票根很快便被返还,他们登上船只。

 

“说得也是。另外,那兔子也太矛盾了,你看的时候不觉得他很别扭吗?”

 

海风习习,卡维随意地把行李往房间角落一丢,把自己瘫在床上,骨碌地在榻上转了个圈,目光炯炯,“他早就取到应得的成就,整座森林里没有什么疾病他不能够解决。可是他从未满足,反倒去钻牛角尖。”

 

卡维在他自己的绘本上迅速写画了一只金棕色的垂耳兔,身着医者白大褂,耷拉在两侧的耳朵尖上还点缀着几簇棕黑色绒毛。他直立起前爪扒拉着山间那长得七歪八斜、未被兔子们熟识和列入药方的药草,细细地品尝和记录药效。

 

“渡人不渡己,不怎么聪明的兔子。”艾尔海森抱臂,“有能成为新领域先驱者的才识,却没有明哲保身的能力,反而选择更有风险的道路。明知道未知的药草也许有毒,有可能结果他的生命,却能够接受这种万劫不复的后果。”

 

“他究竟是想要在群体中得到烂好人和圣人这类毫无意义的头衔,还是仅仅只是用这种方法,来满足那扭曲的负罪感。曾因无心之举让一条生命流逝,即使这并非是他的过错。”

 

赤翠交叠的眼眸直直望向那片绯红色。

 

卡维知道艾尔海森在说什么了,他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满足’这个词用得不好吧。艾尔海森,亏你还是知论派著名学者,应该用‘减轻’才对。”

 

艾尔海森在他身旁的床榻上落座,那一小片区域微陷,他平静得如同无风无浪的海面,“枷锁常年佩戴于身上的人,会滋生出某种自我满足感。而这种满足感,会让人主动在将要把自己灵魂焚尽的火堆之中添柴,带着迷幻的臆想将自己献祭。”

 

……

 

一直到船只靠岸,两人行走于枫丹僻静的小道。当时在船上卡维最终选择用枕头蒙住了自己的脸,选择了逃避。可艾尔海森的话依旧萦绕在他心底,久久不能散去。春季的枫丹比须弥气候更为寒凉,瓢虫点落伸出路面新开的野生玫瑰,松软沃土覆了一层细腻虎耳草,混杂着松香和水汽的薄雾附上衣物。

 

时隔多年未见的母亲,随着旅程的缩短,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这可能是任何人都会有的近乡情怯,难以自抑的急切心情而由此造成的痛苦拖住卡维的步伐。

 

而那本翡翠色封皮的童话书的故事更像是一把砸在他心头的铁锹,将那些被藏在大脑深处不情愿再回想的记忆撬出。心绪杂乱纷扰,卡维提着箱子落后艾尔海森一步,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低矮植物被小腿撞开,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路上,不合常理的窸窣被无限放大,艾尔海森警惕地回首。

 

刺刀的破风声呼啸而来,利刃即将捅入那白衫下紧绷的肩胛骨——千钧一发之际,黑色长靴猛地蹬上敌人的刀尖,将原先的轨道强行偏移。

 

趁着滞邂在空中的片刻,艾尔海森维持着踩在刀上的姿势,借力转腰,小腿骨侧面横撞上偷袭者的颧骨,瞬间将债务处理人扫出数米远。在重新落地之际,裁叶长剑已在手中凝出实体。

“梅赫拉克,屏障生成!”卡维终于回过神,来不及细想,他依照着本能唤出梅赫拉克。泌心钉状荧绿交叉的元素力在剑柄处迸发,由小到大展开的光网将围攻上来的雷萤击飞。


些许呼出热气的脊背靠到了一起,卡维回头向艾尔海森使了个眼神,他们再度分离。大剑轮着风,环绕着卡维周身旋转与竖横劈扫,将空中的雷萤和火铳手的火弹分割两半,残骸掉落。

艾尔海森的双刀直面愚人众,棱镜如同利箭,坠击于敌人身躯,在缠斗中将他们的阵队彻底打碎。

不敌草元素力的娴熟使用者,偷袭者们很快便被悉数击溃剿灭。而在化成光点破碎的最后一刻,债务处理人掷出一剑,寒芒直指艾尔海森。

“!”余光中扫视到这一幕,全身细胞内脏仿佛被拧干,喉咙干涸到几近窒息,卡维眦目欲裂。

那一秒的时间过得极其漫长,卡维自己所有的肌肉都在调动着向艾尔海森的方向疾去,梅赫拉克不及他的速度……

猩红的血在白衫上慢慢泅开。

所幸的是,刀尖只是擦破了卡维的腹部皮肉,并没有伤到内脏。可即使如此,也能够在他刻意遮掩下窥见那外翻的伤口。

艾尔海森当机立断从行囊中翻出绷带,手上聚出一团荧绿的草元素力,准备用于治疗。

“……嗷,轻点,你这是公报私仇!”卡维龇牙咧嘴地被他按坐在树根下止血包扎。

艾尔海森抬头撇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建议你不妨自己想想,你和我有什么私仇?”

卡维一时语塞。如果一定要说私仇,那确实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它最多只能算是两个天才之间观点不和,导致的一场的决裂,甚至在须弥这个学术之邦都称不上不罕见。

 

伤口太痛了。结痂的伤疤被撕开,新添的刀口滚肉。

 

他静坐在树根上,慢慢敛了表情。平时和煦的微笑不见踪影,比烟火绚丽的双目像两个会吸光的黑洞,背光的瞳孔幽深,久积的压抑情绪在艾尔海森引入的话题下终于被引爆。

 

此情此景,却让艾尔海森难得感到了一丝宽慰。从酒馆里把卡维捡回来那天起,卡维就一直在潜意识中逃避探讨父母亲和学生时代的过往。

 

他好比至冬国冰川上的纤夫,独自拖着本不属于他的重量,在冬夜里慢行。被攥着手腕拉进暖和的屋里时,身体表面的回温与内里被冻久了的神经感将他割裂。

 

矛盾感使得他贪恋这久违的温暖,但又时刻提醒着他,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那冰川上的船尚未走完全程,他将要穷尽一生把它拉到岸边。

 

“也许在以前,我可以毫无蒂介地向你道谢或者道歉。但是现在……”可是历经数年磨砺,即使从未和自己和解,他还是学会了把悲哀藏在笑脸之后。而艾尔海森也不再如同当年那般锋芒毕露,即便本性依旧恶劣,也能很好地在不熟的人面前伪装。

 

两个满身风霜的人在多年以后的相见中面面相觑,最后率先按捺不住的那位在酒精上头的作用下,像抓住了浮木的溺水之人,把对方强行划进自己的生活领域里。当然,倘若没有艾尔海森本人一退再退的底线和纵容,他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一发不可收拾。

 

譬如现在,卡维攥住那双温暖的手,将半跪在自己身前的艾尔海森扯到自己怀里,揽在腰上的手臂渐渐将他箍紧。

 

毛茸茸的金色脑袋搁在艾尔海森肩膀上,耳畔能够清晰地听到卡维的声音,“第二个故事……为什么要叫他快乐王子,他明明没有那么快乐。”[2]

 

“我希望他快乐。”

 

在那个故事的结局,雕塑王子想要把眼眶中仅剩的唯一一颗璀璨的红宝石眼睛也送出。那只一直被委托把他身上值钱的躯体支解的灰隼不再顺从他的意愿,在冰冷的愤怒中抻开鸟翼,飞羽刮上他的脸颊。

 

说实在的,隼并没有用太多力气,而对于坚硬的雕像来说,这更是不痛不痒。可是铁石做的心脏却被抽疼,延伸至全身——

 

我会碎掉的。

 

雕塑喃喃。

 

但是他没有碎掉,隼一点一点地把他原先就该有的金箔和红宝石重新买了回来。然后堆砌在雕塑的脚边,非常恶劣地看着僵硬的他弯下腰弓,艰难地把自己拼起来,重新变回那个闪闪发光的王子。

 

卡维觉得自己应当道谢的,话到嘴边却又绕了一个大圈,“故事都是你写的吧!真是……哪有这么混蛋的隼。”他把眼睛藏在艾尔海森的披风间,用力吸了吸鼻子,“谢谢。然后是,对不起。”

 

“我接受了。”艾尔海森被戳穿也毫无波澜,他理所当然地颔首,“其次,故事当然是我写的。你不会真的觉得,天底下会有和你一样乐于舍身为人的兔子和雕塑吧。”

 

透过薄薄的上衣,艾尔海森能够感到有一小股暖流浸湿了他肩膀的位置。卡维的双腿把他后退的位置占满,抱住他的双臂仿佛要将他嵌进对方身体里。

 

不同于他那誓死不撒手的肢体语言,从卡维嘴里说出的话显得正常许多:“那接下来是什么故事,写了三个故事对我口诛笔伐、丝毫不尊敬学长的后辈?”

 

艾尔海森嗤笑,努力从卡维怀抱中腾出手,把压在梅赫拉克内夹层的那本翠色的书拿出来。书页“哗哗”翻动,第二个故事之后,什么都没有,是一片空白。

 

在努力把形象往鸵鸟上靠的金发学长有些惊讶,不可置信地用手前后翻了翻。

 

“第三个故事由你自己谱写,卡维。”艾尔海森说,“题材不限。”

 

身为建筑设计师的卡维并没有知论派出身的艾尔海森那样,懂得如何用暗晦的语言来描述一个童话。但若是不限题材,卡维觉得自己更擅长写的,可能还是他自己的经历。

 

在艾尔卡萨扎莱宫问世前,甚至远于古灯塔与升降机,他最得意的作品并不是那么夺人眼球,也没有那么庞大宏伟。它不过是围绕着一栋居民房的外围设计。

 

斜倚着顶到房檐的篱笆墙衔接栅栏,春日里的紫藤花攀爬依附其上,日照零零碎碎地透过头顶的叶片,把叶片的脉络展露无余。在这一小块空间下,包裹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户外椅,新煮的茶在桌上散发着醇厚的香味,从篱笆倾泻下来的光和茶一起被装进杯中。

 

少年顶着鎏金短发,他拉过母亲的袖口,让她观赏他刚在桌上堆好的积木。而栅栏外的父亲直起腰,停下修剪玫瑰枝叶的工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掠过高天飞翔的天堂鸟不能够降落,天空如自由无尽头。

 

这间屋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过。在父亲离世后,它被画在了纸上,它是深藏于卡维大脑中对曾经的家最美好的构思,虽然它从未在现实中存在。而那张设计稿,最后在卡维搬空旧宅,整理物件的时候未能够被找到并带走。

 

可是遗憾和悔恨实在太多,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寻找这份曾经把悲哀翻出来,倾尽才识画下去的设计稿。

 

卡维最后往寂静的屋里看了一眼,关上了门。

 

这是故事的前半。

 

 从郊外到枫丹城所需的时间不算太长,卡维和艾尔海森偶尔会搭着别人顺路的车马一路向前。车夫在前面扬鞭赶马,高声唱着枫丹民谣。在车上略微颠簸的时光,卡维则会把头上别着的亮蓝色羽毛笔摘下,往空白的地方填上自己的童话。

 

到此为止,第三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挣不开现实,正如童话向来与真实接壤。

 

卡维摸了摸腹部略微发热的伤口,用羽毛笔尖撩起额前的刘海。他从干草堆中探头,细细对照着记忆中母亲的住址。在和车主道过谢后,他和艾尔海森顺着路一直拐到了一处玫瑰庄园。

 

蔚蓝开阔的天空下生长着漫山遍野的花,蜿蜒小道拨开花丛,同花海中央的庄园接壤,它的模样与上次母亲结婚时的模样大相庭径。

 

庄园似乎变成了花海上行驶的船,外围镶嵌着的红玫瑰正如它破开的海浪,在无人之处独自弥散着馥郁的花香。与设计稿中一致的斜立篱笆浮现在两人眼前,紫藤花吊在空中,随着风飘扬,桌上静静等待着积木宫殿和热茶。

 

时光好像从来都没有带走一切,它依旧在原地驻守。曾以为已经丢失的设计稿被母亲珍而重之地私藏,并把它从幻想中带到现实。

 

沉湎在过去的人终于被拉出水面。卡维凝视着那片庄园良久,回首对艾尔海森粲然一笑,“我知道故事的后半部分是什么了。”

 

他把旧图绘本中夹着的一张巨大的设计稿抽出,倒退几步,向艾尔海森展开天才的新著。

 

玫瑰幻国盛开于镜湖中,宫殿雪白的罗马柱扎根在能够倒映出天穹的水面上。横跨支撑着副殿的梁柱排列整齐,拱廊贯穿其间,与壁柱垂直的结构交织。

 

尖塔直指无边际的天幕,而湖中的影子倒入深渊。尽头壁画上彩绘的玫瑰怒放,蓬勃的金红色衬着宫殿。

 

而在那座宫殿以外的地方,不变的桌椅摆放在湖面上。悬飞已久的绚丽天堂鸟落入椅中,凳腿受到重量后轻微下坠,将底下的镜湖踩出一小片圆形向外扩散的波澜,它们一圈圈地荡开。

 

宁静而美丽。

 

花海中央的庄园被金发的女子推开大门,她似乎朝着花海中的两道身影招了招手。他们相视一眼,随即便跟着她进入乘着玫瑰启航的房子。

 

“当……当……”玫瑰幻国高塔上藏匿的钟声响起,呼唤着离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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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考《百年孤独》

[2]源自王尔德《快乐王子》


彩蛋是平行世界,他们成为家人的另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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