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rcissa09

凹3:NarcissaLam

【维海61所托非人24h21:00】艾尔海森是一只木头小猫

童年妙想千百怪,而今尽数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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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棒@它乞 


心理障碍小提琴家卡x渐冻症西森猫海

1.3w

猫也会冬眠吗?

 

 

“天气好的时候,如果我们一直走到铁轨那里,穿过一些低矮的房子,凝灰岩墙,还有浓密的树林,我们就能看到维苏威山,那是一座火山,一座蓝色的山脉,有一高一低两个山顶。
我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好像来自大地深处,而不是来自天空,但从表面上看来,这种光是一种希冀、遗憾的光。”

 

 

他提着箱子,一脚一坑洼地艰难跨过这片挂满了柠檬和橄榄的森林。

 

外面海浪轻拍在细沙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浓郁的葡萄柑橘气味令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地方充满了好感。

 

卡维惬意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左右张望,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

 

“哎!”他还没有看清纸条上黑色的字迹,一股怪力便蹬上了他的肩头。


卡维霎时被踩得身子一矮,身形不稳,左脚尖绊到一旁的树根,失去平衡。

 

林中鸟雀惊起。

 

他只来得及将手里的琴箱抛到软泥地上,便摔进了泥坑里。“啧。”卡维懊恼地看了看身上沾得到处都是的泥水和已经被污得模糊不清的地址,突然想起什么,愤怒地朝一边的树杈上看去。

 

他就是在这棵树下,遭到了那股怪力的袭击。

 

只见那树杈上站了一只灰色的森林猫,这只猫的表情更是古怪,它竟然似笑非笑地蹲坐在上面,翠绿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狼狈的模样,姿态堪称端庄优雅。

 

没等卡维爬起来朝猫发火,那只奇怪的猫便纵身越过几处枝头,跳进了森林深处。

 

原先写好了墨色地址的纸条已经脏污得和泥水无异,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卡维只好随手把它放回口袋中。

 

没了地址的辅助,卡维在拾起箱子,只能依靠先前脑海中中介那带着浓厚口音的口述,独自寻找着他未来半年修养要居住的地方。

 

待到他终于找到那扇雕有隼形图案的大门时,天色已经逐渐昏暗,路灯亮起。

 

卡维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扣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卡维有些愣住了,开门的速度非常快,像是门后专门有人在等候他那般。

 

随后他目光上移,松软居家服和……一张比想象中要更加冷峻年轻的脸。

 

“不进来吗,你的衣服改换了,卡维。”那张薄得有些过分的嘴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仿佛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认识般熟稔,转身便为他让开了进去的路。

 

金发艺术家有些拘束地捋了捋衣料上的皱痕和泥迹,跟随着房东先生进了门。

 

留声机播放着怡人古典乐,未看完的书整齐地摆在茶几上,厨房内炖肉的美妙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到卡维鼻尖下。他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却听见自己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呃……”卡维讪讪一笑,正想解释什么。

 

房东扫了一眼他的肚子,领着他到一处客房,“房间内有浴室,洗完澡之后到客厅吃饭。”

 

房间干净整洁,床褥上丝毫灰尘不沾,浅棕色的木制地板混合着一点松油,发出淡淡的熏香,不似许久未有人住的模样。

 

卡维扬起眉毛,只能按照房东所说,把琴盒和一点行李在墙角搁下。

 

他站在房间中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只想把双臂张开,然后尽情地朝后向大床倒去,把柔软的床砸出一个人形的坑。也许挥舞的手臂会在床单上留下蝴蝶翅膀,在睡梦中卷着清风振翅而飞。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衣服上还带着不少泥点。卡维摇摇头,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心不在焉地拿着沐浴用品和换洗衣物走进浴室。热水“哗哗”地从浴缸上的水龙头流出,铺满了整个缸底,随后又在上行气泡中慢慢灌满了整个浴缸。

 

卡维滑入水中,阖上眼睛,任由热气腾腾的水和泡泡淹没自己。

 

水汽在眼前渐渐升腾,他举起一只手仔细端详。被热水润红的骨节、青筋缠绕手背,修长而洁净。

 

这是一双属于艺术家的手。

 

他曾经站在无数人簇拥,镁光灯环绕的舞台上,在鲜花与掌声中尽情地演奏着小提琴。

 

卡维的左手往虚空中握了握,仿佛有什么抵上他的颈侧,他在浴室中闭上双眼。脸颊感受到了木制柔软的冰冷,指尖触碰到了琴弦,悠扬的琴声从弓弦下传来。

 

弦乐从未在心底停歇,似静谧的夜下流淌的月光,旋绕在卡维的身旁。在那一刻,时光倒流,他触碰到了过去。

 

最终,掌声逐渐变成浴缸内的水流声,头顶的灯光也回归现实。卡维睁开双眼,赤红的眼底氤氲着水汽。他摊开手掌,光是因为想象便从指根到指节一直痉挛颤抖的手指,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水流顺着从他搭在浴缸边的指尖一路向下,滴溅,将浅色木板染成深色。

 

卡维感到了孤独,在水下渐渐将自己缩成一团。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他终于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勉强收拾好心情,擦着湿润的金发跨入客厅。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房东先生正在餐桌前不紧不慢地用着晚餐。在他的对面,还有一套未被使用过的餐具。

 

卡维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方的好意,他慢半拍地拉开椅子落座,“谢谢……你的招待。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的名字?”卡维充满希冀地抬起头。

 

空气中似乎传来了对方翻过一页书的窸窣声。半晌,他才回应道:“我的名字是艾尔海森。”

 

和艾尔海森,他的房东的第一顿饭十分稀松平常,他们相处时的感觉就如同初见般,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多许多年。

 

“帮我把烤饼递过来,谢谢。”

 

“噢!噢,可以。”卡维将叠上一层薄薄蔬菜酱的饼皮交给了艾尔海森。餐桌上萨布兹炖肉汤汁上飘着点点葱花,柠檬片点缀其上。艾尔海森手里拿着书,慢条斯理地把切好的烤饼叠在肉上。

 

刺耳的剐蹭声响起,卡维闻声抬头——

 

他注意到艾尔海森似乎对叉子的发力十分匮乏。

 

叉尖根本刺不穿肉和饼,只能在瓷碟上勾芡得足够浓郁的汁液中一遍又一遍地打滑,抹出凌乱的花纹。

 

卡维来回扫了他几眼,“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叉子终于刺穿了肉,艾尔海森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他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噎了回去,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的手也有些不太方便的地方……”

 

艾尔海森擦了擦嘴角,“是吗,我还好。”他端着吃完的盘子走进厨房。卡维看着他的身影很快便进了主人房,门便关上了。他原本以为艾尔海森至少会在睡觉之前再出来一趟,和他聊聊住房安排,但是艾尔海森并没有这么做。

 

时针已经悄然直至十点,夜色渐浓。

 

严格意义而言,他这一天的行程并不算劳累,可是琐碎的事接踵而来,把他的精神消磨得见底。既然艾尔海森没有和他交流的意愿,那就只能作罢。

 

卡维最后朝艾尔海森房间望去,只好久违地在健康作息时间爬上了床铺,沉沉地睡去。

 

口渴……

 

不知道距离入睡有多久了,卡维感到喉咙有阵干涸感,挣扎着清醒过来。摸索着下了床,打开了客厅的灯,找到属于自己的杯子,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重新回到漆黑一片的房间后,他猝不及防地在一片黑暗中对上了一双莹莹发光的猫眼。

 

“什么东西?!”卡维仅剩不多的睡意被吓得全无。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指尖触碰到了那只猫的身体——与其说是“猫”也不尽然,入手是一片有些冰凉的木制品感,光滑而细腻。上面雕刻着些许毛流的痕迹十分顺滑,整只“猫”显得有些膨大。

 

卡维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照看清了那是一只木头做的小猫。他把木头小猫抱起,向后倒在床上,举在面前,仔细打量着。

 

它绿宝石般的玻璃眼在幽暗下熠熠生辉,随着角度的转换,还能够隐约看见眼底流转的红色,似乎深埋着生命力。

 

猫猫就算是木头猫猫也很可爱,卡维狠狠地吸了一口。木头清香味勾起他对琴的回忆,气味在大脑中化作清丽的旋律,盘旋缭绕。

 

喘不过气的过往被悄然擦拭,在这异乡的第一晚,安宁无恙。

 

他是被毛茸茸的触感拱醒的。卡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晨曦的微光洒在手边如同棉花糖般的长毛上。

 

长毛?卡维睁大了双眼,并和一只活的灰色西伯利亚森林猫对上了视线。

 

从昨天到今天为止,越来越多关于猫的怪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开始考虑这是否是一场恶作剧。

 

比如现在,一只活生生的猫居然出现在了他床上。

 

猫:“咪呜。”

 

卡维从床上弹坐起,拎起猫的后颈皮和它大眼瞪小眼。“……你长得怎么跟那只木头猫那么像啊?”他在空中转了转猫,上手薅了把猫蓬松的大尾巴。

 

那只软得像云一样的猫似乎被他捏得不太舒服,挣扎着摔了下去。还没等卡维看清,眼前一花,一个灰发碧目的男人便趴倒在了他身上。

 

正是艾尔海森。但是为什么是艾尔海森?卡维的大脑彻底宕机,只能顺着身体的本能将出现在他床上的房东先生扶住。

 

“如你所见。”灰发男人若无其事地披上衣服从他身上下来,“我是生活在这里的森林猫。”

 

到底是猫变成了人还是人变成了猫,卡维甚至难以思考。他艰难地开口,却和说自己想说的话南辕北辙:“你……那你的变身不受控制?”

 

他回想起刚刚在卧室里发生的一切。

 

艾尔海森回眸,“不。昨天只是一个意外。”他略显疲惫地捏了捏鼻翼两侧,“作为猫的时候,我的思维也和寻常的猫并无二致。像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卡维回忆着刚刚猫的手感,语气中还带着点遗憾:“真是可惜。”

 

“你也拥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艾尔海森接着说,卡维警惕地看向他。

 

“超过了平均的沐浴时间、对手部动作的过度关怀,还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墙角的小提琴,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对琴的爱惜程度胜于自己。”

 

艾尔海森环抱着胸口,“从这些迹象,基本可以指向一个点:你喜欢小提琴,但你赖以奏琴的手出现了异常,所以打算来我这里修养半年。”

 

很难形容这种三言两语便被人揭穿得彻底的感觉,卡维如鲠在喉。

 

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原本各怀心思,该说是著名小提琴手远赴此地,逃避了一切做房客,还是房东是只猫比较令人惊讶。

 

艾尔海森依旧会每天从卡维这顺走一杯咖啡,偶尔也会往家里补充一些未磨的醇香咖啡豆。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在短时间内便被对方知晓,竟然也和一无所知的时候一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整个夏日里,卡维和艾尔海森相安无事。只是卡维一开始的酗酒和足不出户渐渐不再,他会尝试着在午后的阳光下到不远处的小镇上进行食材的采购。

 

盛夏的柠檬与橄榄开得极盛,阳光洒在了路边小贩砣秤的砝码上,沾满了水露的丰沛番茄个个乖巧地码在箩筐里,老妇人和蔼地向路人招手。

 

卡维张开双臂,洁白衬衫下兜满了风,像自由的飞鸟。他沿着下坡路,朝海边集市走去。

 

也许他会忘记带钥匙出门,归家时只能无奈地携着一篮子洋葱萝卜叩响艾尔海森家的大门。

 

而艾尔海森在闲暇时候会戴上隔音耳机做翻译工作,所以卡维偶尔也只能枯坐在门口,然后在微光渐沉,身后的门终于传来响动时,跳起来控诉他的室友兼房东。

 

天气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好,但是撕裂的心却在慢慢愈合。

 

卡维百无聊赖地拉开窗帘,清晨空气中潮湿沉闷的水汽扑面而来,阴云酝酿着翻滚。蜻蜓扇动着透薄翅膀低飞,蝉鸣依旧,窗外的葡萄藤仿佛被琥珀凝住般静止不动。闷雷如同鼓点般奏响,雨滴尚未落下,却在他无波的心底激起一丝涟漪。

 

艾尔海森,森林猫,一座如同孩童时梦境里美好的房子,脱离了世俗与苦闷的地方,久违的灵感涌上心头。

 

思绪到此为止,卡维转身提起角落里尘封已久的琴,一把推开门扉,闯入阴郁的天空底下。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握着琴颈跑了起来。

 

雷声滚滚,他沿着林间的小路一路狂奔,身影掠过了无数灌木,被枝条勾住的衣角留不住他的脚步。

 

手指最终颤抖着按到了琴弦上,右手在节拍器般的极富节奏感的雷声中拉动琴弓。

 

紧绷的弦声从最初的轻轻试探,到与雷融为一体,生命力从弦乐中如暴雨般宣泄,摆脱桎梏。

 

雨雾一点一点飘落在卡维的金发上,在发梢尖凝成水珠。他放下小提琴,慢慢地转身,看见身后撑着伞伫立在他身后的艾尔海森。

 

“你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带伞。”他说。

 

卡维回以一个极灿烂的笑容,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揽住了艾尔海森,将后者扑得倒退了两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嵌入血肉那般不死不休。

 

“……谢谢。”他吸了吸鼻子,“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是伞。”

 

艾尔海森打断了他,“你真正应当感谢的人是你自己,这点我认为即便我没有向你指出,你自己也能明白。”他抱起手臂,“另外,你在我这里修养的目的也基本达成了。你打算何时将生活重新移回正轨,继续实现你的理想?”

 

卡维只好松开艾尔海森,摸了摸鼻子,“我们签约的时间明明是半年!就……就当我来这度假,也不行吗?”

 

完全不懂氛围的家伙!卡维暗自腹诽,气得不想理他。

 

但是,如果没有艾尔海森的帮助,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心情收拾好。卡维沉默着,弯腰将小提琴倚放在树下,踩着鹅卵石跳到潺潺流水的小溪上,双手舀起一捧水洗脸,借此机会将脸埋在隐秘的地方,把叹息藏在手心里。

 

半晌,他才狠狠地抹了把脸,说:“这里的水很甜。”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这个说法,艾尔海森踩着他刚刚走过的石头,撑着伞来到溪流中。

 

也许正如月亮圆满时刻只有一瞬,而缺憾总是常伴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击穿了艾尔海森搁在石头上的腿,从小腿肌肉一路蔓延至膝盖。伴随而来的并非是常言的痛楚,仅仅只是瞬间被抽干了力量的无助。

 

“呃嗯……”艾尔海森蹙起眉头,不受控制地倾侧身体。

 

“艾尔海森?!”卡维又惊又恐,一把捞住软倒的艾尔海森,而他也因为身上多余的重量和失衡摔进溪水中,伞和睡莲静静地浮在水上承接着细雨,和水藻一起随着水流飘动。

 

卡维手足无措地接住跨坐在他身上的人,仔仔细细地撩起他有些挡眼的灰色刘海,探了探他的额头。

 

艾尔海森有些脱力,只能靠着卡维支撑起自己,他摇了摇头,“不用,不是发烧,但是腿使不上劲。”

 

“……你的膝盖还泡在水里。”卡维从牙缝中把这句话挤了出来。即便现在正值夏日,但是最近天气转凉,再加上乌云早早便遮挡了阳光,溪水的温度并不高。

 

卡维叹了口气,把手探进溪水中,将艾尔海森的膝盖握起,放到自己身上。他垂下眼睫,轻揉着艾尔海森小腿的肌肉。

 

源源不断的热源阻断了肢体与冰水之间的缝隙,缱绻而脆弱的呼吸在两人交缠的发丝间升起,和雨雾相织。

 

也许是与身体突然产生变故的原因,属于西伯利亚森林猫的性征已经不受控制,那蓬松的猫尾和猫耳从艾尔海森身上显露出来。毛茸茸的银灰尾巴不自觉地搭上卡维的手腕,而它的主人却浑然不知,只是微阖着眼感受腿上的温度。

 

“疼不疼?”卡维边按揉边抬眼问他。

 

猫掀起眼皮,“不疼。”尾巴轻轻在卡维身上拍了两下。

 

这时的卡维才注意到艾尔海森露出了猫耳猫尾,“你这样不要紧吗?”他压低声音道,“万一被其他人发现怎么办?”

 

尾巴在空中晃了一个弧度,“暂时收不回去了。”他的眼睛转落到卡维身上,“这种天气,有兴致出门的人并不多。”

 

卡维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总之先回家,如果明天还有问题,我就带你去找医生。”

 

卡维将水里的猫扶了起来,用艾尔海森自己的披风把猫耳和猫尾罩了个严实。然后把树下的琴塞到他手里,在被裹起来的森林猫前面蹲下,示意他到自己背上。

 

艾尔海森很清楚现下自己的状况,所以没有推辞,难得顺从地被卡维托住,趴到他背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茸茸的猫耳不经意间在卡维颈后蹭过,他呼吸一滞。像这样被一团柔软的生命无条件信赖着……被冷漠独立的艾尔海森依靠,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在那一瞬间,哪怕当即要为背上的猫摘下星星,他也不会拒绝。

 

森林猫在卡维背后帮他撑着伞,“放我下来,扶着我也能回去。”艾尔海森冷淡的嗓音在细雨后穿进他的耳膜。

 

“别逞强,而且也快到了。”卡维不为所动,托着他的腿往上颠了颠,打开了家门。

 

收起的伞上的水渍沿着纹路浸到地板上,可是现在的两人顾及不了那么多。湿透的衣裳和发丝冰冰凉凉地粘在身体和脸颊上,裤腿滴答下的水也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卡维把艾尔海森放在盥洗台台面上,自己先去给浴缸放水。热腾腾的水汽笼罩在两人的眼前,艾尔海森身后的尾巴在空中一扫一扫,他支着下颌,看着浴室内卡维忙碌的身影,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不要泡澡。”

 

“哈?”卡维停下手头的动作,难以置信地回头,“你现在浑身都湿透了!”

 

“噢,我还没说。你一开始还不是蛮清楚自己的情况的吗?怎么现在这么挑剔。”

 

艾尔海森还想说什么,一条沥干了水分的热毛巾就罩到了他头发上。隔着毛巾他看不清东西,只能听见卡维在他跟前小声嚷嚷:“要是感冒了怎么办,你要去看兽医还是普通的医生?还有你的腿……”

 

那双手的动作却堪称温柔。卡维褪去他沾湿的上衣,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敏感的猫耳,把发丝间的雨水擦拭掉。

 

森林猫惬意地昂起下巴任由卡维侍弄,“嗯……普通的医生就行。”长长的尾巴弯起一个钩子,圈住卡维的手腕,“很冷。”他又说。翠绿的眼睛在水汽后模糊不清。

 

毛巾后的手渐渐停下了动作。良久,艾尔海森感到卡维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手臂绕过他背后,环住了他的肩胛,如蟒蛇般缠住了伊甸园里最甘美的苹果,果肉与汁水被他慢慢锁紧的身躯从表皮下拧出。

 

孤独,曾经是追随他们前半生的常态。卡维会在人声鼎沸的后,疲惫地打开空寂黑暗的家门,把自己放纵在酒精与幻想当中。古典乐与书籍的灵魂足够温暖,也足够冰冷,艾尔海森也会在无人的时光变成猫,不必承担作为人所要面对的麻烦,用猫尾捂住眼睛昏沉睡去。

 

卡维会在用过每天加了糖的咖啡后拿起小提琴,在寂寥的清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烂熟的曲目,直至创造力被一遍又一遍地损耗,直至他颤抖的手再也不愿意触碰音乐与艺术,他提着琴盒和行李来到了无人认识他的地方。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们,炽热的心在胸膛中跳动,它们隔着皮肉在一起共鸣。卡维悄悄把手扣在艾尔海森冰凉的手心里,撒娇似地揉捏着。他被那双猫眼盯得有些脸红,鼻尖凑过去轻轻碰了一下艾尔海森的,无言的水汽在他们之间弥散开。

 

艾尔海森反条件性地往后躲了躲,背贴上了有些淌着水的镜子。卡维稍微退开一点,想要把冷下来的毛巾再浸到热水里。

 

在卡维第一天到这间浴室的时候,他像一个在长夜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热水只能捂热皮肤上结的霜,而渗入骨髓的寒却如同坚冰,融不化。

 

而现在,另一个灵魂向他的灵魂靠了过来,舔了舔他的手。他在接下来的某一瞬间就自觉拿着铁锥一下一下地,将本以为将要持续到墓碑下的坚冰敲碎——

 

这次艾尔海森没有用尾巴代劳,他直接伸手攥住了卡维的手腕,把他拉到盥洗台前。森林猫用手拱了一下卡维的肩膀,“继续。”

 

卡维觉得这个动作有些似曾相识,“……那天在树下蹬了我一下的是你。”

 

“怎么会呢。”猫神定气闲地回答。

 

卡维不信了,他愠怒地咬了一口艾尔海森的脖子,白皙的皮肤上顿时冒出一圈浅红的牙印。艾尔海森嗤笑一声,倒也没有阻止他,作为补偿,顺从地任由他在身上为非作歹。

 

卡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最后轻咬了一口艾尔海森泄愤。然后就气呼呼地继续沥干毛巾上的水分,给不愿碰水的猫擦拭。

 

弄的时间有些久,热气和轻微的缺氧感慢慢烘上艾尔海森的大脑,他昏昏欲睡,最后直接在卡维手臂里彻底化成了一团真正的猫。“艾尔海森?”卡维凑近了一点,“你的,呃,你的毛还没干。”

 

没有回应。

 

屋外的雨渐渐变大,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百叶窗上。卡维抬眼望了望屋外,只好无奈地将猫整个端起来,用毛巾一点点擦干了它的长毛。

 

“希望明天的雨会小一些,然后……去医院检查一下艾尔海森的腿。”卡维团了团怀里的森林猫想。

 

……

 

明天的雨并没有变小,它越下越大。

 

人声嘈杂,带着散不开的消毒水味与推车上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医院人来人往。

 

艾尔海森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诊断书,上面的内容十分详尽,可最为重要的基本在开头已经为他的命运落下了审判。

 

原本只是以为是寻常的病症,卡维伫立在他身旁,身体紧绷,拳头握得极紧,骨节几乎全白。

 

为什么是这种病。什么都好,甚至是极短时间内便能……彻底夺走艾尔海森生命的病症也好过这个,不用遭受长时间的衰败与折磨。

 

胃酸在食道里反刍,他甚至在一瞬间冒出了离经叛道的念头,回过神来却又只能谴责自己这样的想法。但是,像那样高傲的人,却要被疾病缠身,在被褥中尊严与肉体被反复凌迟,像那样高傲的人……

 

卡维想要撕碎那张判决书,但最终却只能作罢。“渐冻症,为什么是这个。”他有些颓唐地坐在艾尔海森身旁。

 

“不过是万千种命运的其中一种可能性罢了。”艾尔海森说,仿佛那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毫不在意。

 

他拿过在卡维手里的诊断书,“况且,得病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大可以不必将他人的苦楚都过渡到自己身上。”

 

没有什么比同情心更重的了。为了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痛苦也会随着想象加剧,在千百次的回荡反射中越来越深邃。

 

艾尔海森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制购了方便随时监测身体情况的家用医疗设备,然后在卡维的强硬坚持下,加装了渐冻症病人后期可能依赖到的扶手护栏。

 

生活还是要继续,卡维向后延长了他的租房期限,只是在艾尔海森眼里看起来并没有过多必要了。起先,艾尔海森为了严防身体过早被冻住,制订了每日的运动,但最后随着无力感的倍增,也变得没有必要了。也许本体并不是人类的缘故,他的身体衰败速度也比普通的渐冻症病人要迅速得多。

 

天气转寒,秋带来了一场又一场不停歇的雨,但偶尔会有放晴之时。譬如今天早上,艾尔海森的状况比以往要好,语气中带着几分一贯的运筹帷幄将卡维送出家门。

 

“顺便,记得带两瓶酒和吃的回家。”他在曦光中抱臂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带好你的钥匙。”

 

待卡维心不在焉地提着琴出去后,艾尔海森敛起嘴角那一点笑意,转身进了房间。

 

他没有家人,和卡维并没有任何亲缘羁绊,也没有任何法律认同的关系。

 

艾尔海森不做慈善,也懒得再去思考在他离开之后,银行会如何焦头烂额地处置他那些积蓄,他在纸上指定好了继承人,为了卡维的照顾,或者他提供的情绪价值,一场对等且公平的交易。

 

凌厉漂亮的笔迹在靛蓝色羽毛笔下一行行铺到纸上。

 

时间还早,艾尔海森停笔,闭了闭眼,森林猫的特征再次冒出。他摊开上次还未阅读完的书,用猫尾熟稔地将音响里的古典乐换成卡维平时在家里拉的那几首曲子,大部分时候艾尔海森会戴上隔音耳机,隔绝室友胡乱拉出来的噪音。

 

但成曲偶尔听起来还不错,艾尔海森挑起眉毛。如果某天心血来潮,也许他也会在舞台下欣赏卡维的演出,他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过了很久,他合上了手头上的书,准备起身到书架旁换一本继续。玄关响起卡维拎着东西开门的声音,艾尔海森下意识朝那个方向看去,书的一角磕上书架上的沙漏。

 

哐啷——

 

沙漏从高处倾倒,玻璃碎了一地,溅射的碎片划伤了艾尔海森的小腿,血液将深色的布料染上一团更重的暗色。

 

听到屋内玻璃破碎声,卡维连鞋都来不及换,急匆匆甩下手上的东西,冲进书房查看艾尔海森的情况。

 

“你在流血!”榴红双眸担忧地对上那对冷静的翠目。

 

“不用大惊小怪,只是被玻璃刮到而已,皮肉伤。”

 

急上头的卡维根本听不进去,他有些语无伦次,“等等、你等等……酒,我刚买的酒可以消毒!”

 

对于健全人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只是艾尔海森的躯体化症状愈发严重,他捂住伤口,靠在书架上,一点点滑落到地上。卡维哆嗦着,撬开了酒瓶,他先狠狠地给自己灌了几大口烈酒,然后又喂了些给艾尔海森以作镇痛。

 

在酒精的作用下,卡维狂乱的心跳也逐渐平复。镊子、沾着血的棉球与玻璃碎屑滚落在地上,止血绷带层层缠绕。

 

屋外沉闷的惊雷乍响,搅碎了书房内安静得过分的空气。不知是谁先低低地笑了一声,两道声音重合,他们笑作一团。艾尔海森的肢体丧失了大部分力量,在打闹中很快被卡维反击,按到了地上。

 

森林猫毛绒绒的尾巴在卡维腰后环了一圈,他懒洋洋地对金发的室友说:“过度紧绷的心态对生活没有好处,这只是一点小伤口。”

 

卡维把他扶起,自己也靠着书架坐下,垂下眼睫,“我知道!即使我知道。渐冻症的特性太容易令患者受伤,如果下次比这更严重,而我恰好不在,那你要怎么办?!”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张开自己的十指,“我有时候真的在想,在现在这种状况,我还出去给剧院演出是不是……”

 

艾尔海森避开伤口,调整姿势,将自己舒舒服服地窝在卡维怀里,“意外总会发生,没有谁能够保证万全无失。就算你不在,我也总有办法能够处理你所提到的问题。只是过程相对琐碎,仅此而已。”

 

“从现实的层面考虑,你的房租不可能一直依赖你那已经所剩无几的积蓄。除了出去演出赚钱,你还能想到什么其他有效的途径吗?”

 

寥寥数语,便将他背后的卡维气得够呛,“你……你!算了,老实说确实不算有。”他将脸埋进艾尔海森的颈窝里,“艺术贯穿了我的人生,小提琴也是。我很乐意尝试各种新鲜的事物,但如果真的要我离开创作,那我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我。”

 

艾尔海森“嗯”地回应了一声,“艺术一直在追赶你,你也并没有让它跑得比你还快。刨除掉目前的现实层面,若你真的不愿意到剧院演奏。”

 

他把卡维的左手放到自己的喉管上,“那么不妨把我的身体当作一把破损的琴,奏响我,拉起琴弓,割破我的咽喉。”

 

“在我身上,完成你的演奏。”

 

如同献祭般的低喃,不可抗拒的惑言。

 

如果是在台下静静地看着他演出的艾尔海森,也许会在他演出成功后,隔着人群遥遥对他极浅地一笑。如果是作为自己的琴的艾尔海森,他的手指将在那漂亮苍白的躯体上独奏属于他自己的音乐,私藏的琴,不彰显予世人的艾尔海森。

 

无言的狂喜席卷了卡维的大脑,他愣愣地摸了一把柔软的猫耳,将艾尔海森抓得更紧,重重地吸了一下他的猫。

 

……

 

猫也会冬眠吗?这个荒谬的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卡维自己笑着摇头否定了。

 

这里的冬天并不是那么寒冷,骤雨停歇,卡维坐在炭火未熄的壁炉前借着微弱的光熟悉着琴谱,在他膝盖上卧着一只漂亮的西伯利亚森林猫。

 

它的呼吸十分清浅,卡维翻页的幅度也控制得很小。

 

艾尔海森的躯体化症状发展得太快,几乎是在短短几个月内四肢便衰弱到不能行走运动,而内脏的肌无力也在同时进行,药物的遏制与拖延效果甚微。他就像无情的凛冬来临以前,不断衰败的枝叶。

 

大部分情况之下,他会变成猫,趴在卡维附近休憩。

 

炭火里的柴“啪”地被烧断,猫很快就醒了。卡维撩了它一眼,放下谱子,把森林猫放到他身旁的轮椅上。

 

“一直窝在家里对身体不好,”卡维对刚恢复成人形还在整理衣服的艾尔海森说,“正好现在天气不错,出去走走?”

 

翻译工作已经做完,艾尔海森没有理由拒绝,“去哪?”

 

卡维回答:“就到我平时工作的剧院转转,你还没去过吧。”他上手推动了轮椅。艾尔海森的确没有,他对艺术并不算感兴趣,在病发以后,更没有可能出去没有意义的地方闲逛。

 

“每年冬天剧组都会停业一段时间,大家都会回家,和家人一起庆祝新年。”卡维边推着轮椅边说,“所以这段时间我也空闲下来了。”

 

小镇的剧院规模不大,但装潢颇有艺术气息,螺旋形立柱将高顶撑开,蜡像雕塑在大门两侧。

 

艾尔海森颇有兴趣地多看了它们两眼,卡维注意到他的目光,“今天你就算想从大门进也不行,谁让你平时也不过来看我。”他又在轮椅后面俯身前倾,将手心在艾尔海森面前摊开,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但是我有后门的钥匙,我们偷偷溜进去。”

 

与其说是剧院的后门,不如说那是舞台的后门。轮椅碾压在中空的木地板上发出“嘎吱”的脆响,卡维直接把他的猫也带上了平时受人瞩目的台上。

 

这里的舞台并不是完全准备给音乐家的,上一次来这里表演的是一个舞台剧的剧组,台上的布置还未被撤下。

 

卡维推着艾尔海森,纸板和棉绒制成的立牌还矗立在舞台,轮椅路过那虚假的道具铁轨,在这个地方,火车永远不会到来。正如没有宽度的立牌灌木与森林,色泽定格在最盛之时,还有一高一低两座棉绒火山,它们流淌出来的火焰也是没有温度的线绒。

 

他们一路向上走,来到剧院的二楼。

 

“听我演奏可是要付钱的。”卡维敲了敲艾尔海森轮椅的扶手,预期之中遭到了对方不赞同的眼神,“咳咳,既然来都来了,我就当是义演。”艺术家拐个大弯改了口。

 

他跑下阶梯,毫不介意地从舞台的角落找了把断了弦的备用小提琴,笑吟吟地抬头,冲二楼喊:“艾尔海森——!”

 

光照没有照到艾尔海森脸上,在昏暗的视界中看不清他的脸。卡维眯了眯眼睛也难以辨别他的表情,只能顺着将小提琴架起,思索了一下。

 

流畅依旧的乐声从他手下倾泄,他站在光中。

 

距离有些远,但艾尔海森还是能够辨别得出这是最近他在家中常练习的曲目,只不过由于琴弦绷断的缘故,卡维在台上临时改了调子。

 

艾尔海森顺着斜坡从二楼觅声而下。

 

屋外的雷声隆隆响起,“啪!”受力不均匀的琴弦又断一根,卡维毫不理会,又修改了调子。

 

雨又落,破败的舞台棚顶似乎缺了几块砖。很快,水滴从那上面的漏洞倾泻而下。

 

卡维的金发和衣物被打湿,他置若罔闻,直至仅剩的倒数第二根琴弦也不堪重负地绷断。只剩一根弦,除非他只演奏特定的曲目,否则就算是卡维也没有办法了。

 

无可奈何,他把琴放下,站在雨中,看见了离他几步之遥的艾尔海森。难得和艾尔海森来一趟剧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表演显得不公平。卡维心中升起一股冲动,咽了咽口水,朝轮椅上的艾尔海森伸出手:“……你愿意和我跳支舞吗?”

 

难得的是,艾尔海森没有戏谑地称这是他的异想天开,他只是淡淡地回答:“我倒是没有异议,只是我的腿不足以支撑这类高级别的运动。”

 

“没关系。”卡维说。他上前握住了艾尔海森的手,另一只手扶住了轮椅一边的柄。

 

卡维旋着手柄,握高艾尔海森的手,让轮椅在他的操控下旋转。艾尔海森没有与卡维共舞的力量,所以这是属于卡维一人的独舞。轮子和沾湿的白鞋在舞台上将积水践踏,伴奏是雷和雨。但这也是他们共同的笨拙而青涩的舞。

 

……

 

艾尔海森的病不见好,饮水吞咽出现困难,冻结的症状使他的喉部的肌肉也开始极大程度地萎缩。

 

“再和我多说几句话吧。”卡维伏在他膝上,像孩子一样不依不饶。可是又要说什么呢?艾尔海森也不知道。最后他在进病房之前只是说:“书桌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有我的财产转让明细分配,受益人是你。”

 

再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呼吸机连通了他切开的气管,肺部的淤血和炎症化脓时常呛上那根维持着他生命的管子,他很难再说些什么了。

 

不过卡维照例会在他床前絮絮叨叨,“过几天剧院就又开门啦,到时候你来看看我怎么样。”他在艾尔海森旁边削着苹果。

 

笃笃。艾尔海森用手指敲了敲床单。

 

自从他只剩左手食指和中指的肌肉还能微微调控后,就约定好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够看得懂的信号。敲一次代表肯定,两次代表否定。

 

“你不愿意?不行,我已经把你安排到第一排了。”卡维削苹果的手不停。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郑重其事地握住了艾尔海森的左手,“不对,刚刚你敲的是床单,我肯定是误会了你的意思。”他将自己的手心塞到艾尔海森的手指下,“或者……你还能变成猫吗?”

 

那是本体,当然可以,但是猫与人的气管粗细并不一致,而呼吸机在维持着他的生命。艾尔海森知道卡维在想什么,他很难再表述出完整的意思,只准备简短地用否定来回答他的问题。

 

艾尔海森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管道的表皮将喉管内部磨破了,血和脓涂满淡黄色的管子,颜色也随之变调。

 

有呼吸管的阻碍,他的声音撕扯在嗓子内发不出来,只能勉强忍着痛苦发出嘶嗬声。

 

苹果皮断了,也许是为了逃离这一幕,也许是为了逃离煎熬的负罪感,也许是不愿意再让艾尔海森这么痛苦。卡维立刻跑出病房寻求救命稻草。

 

“看护病人的家属要勤给他清理和翻身。”赶到的医护在艾尔海森的病情稳定下来后,叮嘱蹲在艾尔海森床前的金发男人,“这种事会经常发生……”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双清亮如旧的赤翠色猫眼看了看天花板,再将目光落到卡维身上。疾病无常,这与他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平心而论,卡维在对待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病人已经足够尽心。连日不眠不休下,他眼底的青黑和精神上的萎靡已经可见一斑。

 

甚至在削苹果的时候,也有很多次因为恍惚而差点削到了手的情况,艾尔海森想到这里,敲了敲铁栏。

 

卡维闻声起身向他走来,“怎么了?”他能够感知得到卡维温暖的手心。艾尔海森先在他的手上画了一个三角形,点了一下,随后他又在卡维手上画了一个圈。

 

猫眼轮转,直指卡维眼底。

 

最终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卡维要不要去看他表演的问题,或者说他就算答应了也没有办法应现他的承诺。


非同常人的体质导致他的病情反复加重,在他们认识的第一个冬天,艾尔海森再也不会睁开那双瑰丽的双眼,猫安静地、永远地冬眠了。


那天清晨卡维在迷糊中摸了摸身边的被褥,并没有摸到人,病床上还有他未褪去的余温。他浑浑噩噩地披上衣服走出医院。


他想到自己替不了他受苦,又忽然发现死也无法替代。

 

破损的棚顶已经被补好,剧院照常开场。人来人往,他们携着伴侣好友欢声笑语不断。


卡维没有缺席,他在如同潮水般的热情中出色地完成了他的表演,鲜花与掌声在结束之后未曾停歇。

 

雪夜,细细白雪从天幕飘转坠下。他从剧院中出来,哈出一口凉气,看到了在这个钟点依旧营业的一家蛋糕店。在它周边的所有店铺都已经歇业,唯独它,仍在夜晚的路灯下孤零零地开着门。

 

卡维走了进去。

 

……

 

“叮铃”门口的铃铛响起。

 

今天似乎是什么节日,她叉腰无奈地看着放学过后携着孩童的家长走进她的蛋糕店。在孩童的追逐打闹中,奶油和气球被抹得到处都是。

 

不过,店里也并非没有安静的人。店长女士暗暗地看向蛋糕店角落那位独自给蛋糕做着抹面的老先生。

 

每年冬季的这个时候,这位著名的艺术家都会来到她的店内,做上一个手工蛋糕。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很多年,早在她还不及父亲膝头高的时候就已经出现。

 

据说那位艺术家会在每次表演开场前,在脚边珍重地摆上一只木头做的猫,才会开始他的演奏。

 

艺术家都有些怪癖,这无可厚非。足够的才华横溢,便会被簇拥者对他的行径抱有极大的包容之心。店长耸了耸肩,在碗橱内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卡维向耳后别了别金色与灰白色混杂在一起的长发,专心致志地给他的蛋糕缀上几朵紫桔梗。苦涩的蓝紫色花瓣混合着奶油与糕体,被因为失去了水分而干瘪枯瘦,手背上有些淡黄色的斑点的手送入口中。

 

他向前来提供刀叉的店长摆了摆手,丝毫不介意地继续用他的手指抠挖着蛋糕,直到一枚银色的戒指出现。

 

卡维仔仔细细地将它上面的蛋糕屑拭去,将它对着光举起。

 

榴红色的眼睛穿透了戒圈中空的部分,他看到了艾尔海森。

 

会变成猫的艾尔海森,嫌他练琴很吵闹戴上耳机的艾尔海森,心情不错的时候会偶尔露出笑意的艾尔海森,安静地坐在家里看书的艾尔海森……


再后来,是和他一起摔进水里,因为躯体渐冻而下意识依赖他,认真听他表演,喉咙里插了一根呼吸管的……艾尔海森。

 

他没有机会将这枚戒指送出去,再也没有了。

 

卡维把戒指放进口袋,留下那剩下半个被挖得残破不堪的蛋糕。他已经很老了,背有些弯。店长目送着他慢慢地走出蛋糕店,年年如是。






                               

灵感来源木雕艺术家hashimotomio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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